黄维樑
摆瓷器同样“丰足有余”
在餐桌上糟蹋了农夫渔人辛勤得来的收获，浪费了运输工人的劳动和交通工具的燃油，暴殄了厨师的手艺和服务员的殷勤，增加了厨余垃圾，污染了环境，更无视许多最不发达国家人民皮包骨的饥馑——大量的食物剩了，撤了，倒了。国人读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身处环保、绿色的时代，明知光盘之理却不光盘，就会沦为文明社会的野蛮人。
面对餐饮浪费，多年来我苦苦相劝以至声声批评；我的婆心或公心（不浪费是环保，环保是公益），难道都白费了？
不文明的行为当然要断绝，文明的行为要持续，要永续。然而，光盘或空盘，“光”和“空”不好听、不好看。国人喜欢吉祥语，重视好兆头，菜谱里常有“年年有鱼（余）”之类的美好名堂。其实要好听、好看并不难，盘如果空了，放一棵精美的瓷白菜或一条精美的瓷鲤鱼，不能吃而可洗完再用的，我们不就丰足有余了吗？难道是点的菜、办的席真的不够吃？借用香港“易办事卡”（EPS，香港通用的电子收费系统）的嘉名，主人见客人似乎还有食欲，马上请服务员从厨房端来一大碟或中碟或小碟的扬州炒饭或福州炒饭或广州炒饭，就可饱足了。
饮食平和，适可而止
现如今，餐饮浪费现象触目惊心，如何杜绝“舌尖上的浪费”，已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热点。清代《弟子规》的“食适可，勿过则”是对暴饮暴食的规谏，引申解释为不浪费食物也可以。另有古语劝人爱惜一粥一饭，我们都知道。古今一理。
儿时在乡下，家里的小橱柜上贴着“饮和食德”四个字，我印象深刻。多年后回想，那应是家父写的字；他抄录了孙中山先生的题词，其中有古人的美意。乡间物质不丰裕，我们不浪费食物；无论是在乡下，还是后来移居香港，母亲一直谆谆告诫：碗里的每一颗饭粒都要吃光。
社会发展，很多人都富起来。“暴发户”炫耀富贵，宴会中食必鱼翅、燕窝，饮必路易、茅台；食物超级丰盛，其挥霍、浪费的程度真令人瞠目结舌。宴会到了尾声，服务员仍频频加添酒水，务求“杯中酒水不空”；席终人散，桌上所见是一片“福杯满溢”，紧接着被统统倒掉。在餐厅里常见一胎制娇生惯养的孩子，拿到饮品，喝一口，觉得不对劲，整杯弃之。每人都点一碗米饭，座中纤体而意志坚定者，樱桃小嘴只啖了一口，剩下的尽数当作厨余。情侣模样的一男一女，深情谈心，桌上的四菜一汤加饮料却浅尝即止，四分之三的“盘中餐”难逃厄运。
餐饮浪费现象令我痛心，令我疾首，我经常呼吁实践“光盘行动”，并建议可行之道。饮和食德！饮食平和，适可而止，不挥霍不浪费，这是个人的美德；从经济、环保等角度来看，这是公德。
宴客当“悦豫且康”
面对餐饮浪费，我忍耐不住，激动起来，曾提出批评，甚至骂人。举几个例子。
1991年，在湖北黄冈，主客连我共三人；东坡肉、武昌鱼等冷盘热荤已来了七八道，服务员仍在上菜，我忍不住激情喊话：“同志，请不要再加菜了！”主人为之侧目。2005年，在内蒙古包头参加楚辞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屈原学会第十一届年会，欢迎晚宴上，二三十个大小菜式摆了两层；实在消受不了如此热情，我乃向主人“投诉”。
也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在贵州赤水采风，宴会菜肴极度丰盛，比包头那次更“超级”。盘盘碟碟快摆成三层了，我质问餐厅经理为什么还要继续上菜，她说主人订的菜就是这么多，我说为什么不告诉主人减少……若非内子使眼色，我会继续批评。以后所经历，直到今时今日，浪费现象依旧普遍。
略说中西宴客之道。我崇华也崇洋，抑华也抑洋，不能一概而论。如何宴客呢？吾与洋也！在欧美，主人准备的食物通常都适量，极少让客人吃不完。如招待贵宾，主人讲究的是食物的品质，是餐厅的高雅环境和愉悦氛围，而不以“暴发户”那种排山倒海的菜肴数量取胜。我国一千五百年前的《千字文》，描述的宴客场景是“弦歌酒宴，接杯举觞。矫手顿足，悦豫且康”，显然流露着优雅、健康的气氛，真令人向往。
“来，吾道夫先路！”
再说2005年那次对挥霍的批评。主人礼待我这远来的“和尚”，不计较我屈原学边缘人的身份，邀请我宣读论文之外，还在开幕式上作发言。我念起经来了——本着《文心雕龙》“志思蓄愤”“为情造文”的原则，我切时切地高谈屈原与环保的大道理。开幕式前一天，与会者共进晚餐，十人一桌而大碟小碟二三十道菜。方起筷，桌上已像立交桥，或说“叠床架屋”，无论我们如何狼吞虎咽或细嚼慢咀，都完成不了这伟大的饮食工程。结果是众所周知的，散席之时，每桌的鱼肉瓜菜饮品剩下一半或一大半，这些大概都要倒掉，也就是白费了金钱白费了农夫渔人工人厨师的时间而且污染了环境。
在宏大的会议厅讲台上，我说：屈原奉行绿色主义，喜爱植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以芰荷、芙蓉为佩，志洁行芳。如果那时汨罗江已被污染，他在跳下水之前一定要发起治河运动。江河不清，他就不会投水自尽，而今天的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屈原学了。
节约、环保是美德。屈原说：“来，吾道夫先路！”我们响应屈原：“来，我们不浪费食物！”我们尊崇屈原，因为他是中华诗歌之父，也因为他有理想，他不同流合污。我们不应该同乎流俗挥霍食物，不应该合起伙来做恶事污染环境。
内子在台下观察听众对这番“出格”言论的反应。她说：反应不一，对我褒贬的都有。过了两天，一位教授告诉我，开幕式那天晚上学会举行理事会会议，讨论了我早上“意外”的发言内容。
记得会毕飞到上海，阅报得知国家提出“节约中国”的口号，上海随即制定了禁止中秋月饼豪华包装的条例。读书人一生买书、出书，用去了无数纸张，砍伐了难以计量的树木，如果在别的方面不节约、不环保一点，怎对得起天地良心？